一九九八年一月底,我从台湾飞往洛杉矶,庆贺父母亲的结婚纪念。
过去,曾数度建议父亲,买些象样的书桌、书架,来装饰书房。但那次,我似乎逐渐能体会父亲的心境。回台湾之前,独自在书房坐了一会儿。望着父亲一点一滴、亲手累积起来的书房,没有再提任何建议。
去年八月底,父亲猝然去世,好几个无眠的夜晚,我在书房整理父亲的遗物。
书房,是父亲个人的小天地,过去十几年我虽曾涉足,却并未深入探索。这次逐项翻阅父亲留下的一切,得以更深进入父亲的心灵世界。
从父亲收藏珍惜的点点滴滴,从他留下的词组只字,我试图捕捉父亲的面容和身影。
祂是避难所
首先,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便条纸。
我认出是父亲的笔迹,下款签着五月二十的日期,那天正是父亲出车祸的日子!
去年五月二十日,父亲下班开车回家,在转入家门的十字路口,被一辆闯红灯的汽车撞个正着。父亲的车子几近全毁,人却毫发无伤。
任何人遭遇这样的事,心情一定很难平复吧。我仿佛见到父亲祷告的背影,独自在书房,献上对主的赞美与感谢,也从主得着安慰。便条上写着:
从污泥中祂拯救我 用慈爱手祂拯救我 从黑暗中进入光明 赞美主名祂拯救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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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把算盘
望着桌上两把算盘,时光一下倒退几十年,将我带回童年。
从小我就佩服父亲打算盘的本事。父亲经常将公司账册带回家加班,左手拨着算盘,右手登账,忙到半夜。孩子们在一旁观看,心想有一天也要像爸爸一样,打一手好算盘。早年父亲在美军顾问团工作,常有老外拿计算器来挑战算盘,父亲从没输过一次。
父亲退休后,移民美国,十几年来负责教会财务。每次聚会结束,点好奉献,回到家,立刻拿出算盘将账目整理好,隔天一早就将款项存入银行。
这两把算盘陪伴父亲,将近半个世纪。可惜,儿女之中竟无一人继承衣钵。
父亲指尖快速滑过算盘,那清脆悦耳的声音,有如嵇康的「广陵散」,已成为遥远的绝响。
发黄的相片
相簿里的照片虽然泛黄,但是,却掩盖不了父亲精神抖擞的身影。
父亲时常教训我们,走路要抬头挺胸,步伐要快,才显得出活力与自信。即使近几年,和父亲一同散步,仍然感受到他脚力超出我许多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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无论走路、站立还是坐姿,父亲对自己要求非常严格。因此,从年少到老,他的背脊一直坚挺,美好的体态不知羡煞多少人。可能,这也是他保持歌喉永远宏亮的秘诀吧。
平时木纳寡言的父亲,一旦站上讲台,领唱诗歌,顿时热力四散,完全融入对主的敬拜和赞美,好象大卫迎回约柜时,那般喜乐敞开。
一九五○年前后,父亲时常带头,领着一群穿著福音背心、吹着小喇叭、击鼓前进的队伍。从衡阳路、西门町一路唱着诗歌,吸引人到新公园参加福音盛会。「需要耶稣,需要耶稣,人人都需要耶稣」的歌声何等嘹亮。
我在相本中再三搜寻,只能找到一张父亲在三军球场,领唱诗歌的背影。父亲丰沛的情感,对主热烈的爱,每每在唱诗中倾泻出来。常常能在信息之前,就打动浪子寂寞的心怀。
如今,父亲蒙恩主召回,加入天上诗班的颂赞,在众水般的赞美声中,父亲的歌声,清晰可辨,不断在我耳边回响。
为儿子的祈祷
当我的目光,回到桌面,第一次发现在右侧档案上,夹着一张经过裱饰的纸张,原来是麦克阿瑟将军为儿子的祈祷文:
主阿!求你塑造我的儿子, 使他够坚强以致能认识自己的软弱; 够勇敢以致能面对惧怕; 使他成为败不馁、胜不骄的人。
恳求雕塑我的儿子, 不致空有幻想而缺乏行动,引导他认识你, 同时又知道认识自己,乃是真知识的基石。
我祈祷,愿你引导他不求安逸,舒适, 相反的,经过压力、艰难和挑战, 学习在风暴中挺身站立, 学习怜恤那些在重压下失败的人。
求你塑造我的儿子,心地清洁,目标远大, 使他在指挥别人之前先懂得驾驭自己。
让他永不忘记过去的教训, 又能伸展入未来的理想。
当他拥有以上的一切,我还要祷求, 赐他足够的幽默感,使他能认真严肃, 却不致过分苛求自己。
恳求赐他谦卑,使他永远记牢, 真伟大中的平凡, 真智能中的开明, 真勇气中的温柔, 如此,我这作父亲的,才敢低声说: 「我没有虚度此生。」 |
此刻,心中百感交集,回顾自己一生,多少次在风暴中得以挺身站立,我虽知道是恩主保守,却不曾谢过父亲一次,感谢他对儿女忠心的代祷和恳求。
在模糊的泪眼中,我仿佛见到父亲的微笑,在无言的对话中,我明白了自己的使命。
代祷的服事
书桌上,有一叠用回纹针别着的教会代祷信件。
最上面一张,日期是八月二十三日,记录的正是父亲归主前一周的代祷事项。
数十年来,父亲每天早晚必定独坐书房,亲近主。除了读经默想,为儿女祷告,想必父亲也忠心地将教会代祷事项,逐一带到施恩宝座前。
父亲因故离开原有教会系统,于一九九四年五月,才换到洛杉矶国语浸信会敬拜主。短短几年,竟有那么多浸信会的弟兄姊妹,真情流露地表达对父亲的怀念和依依不舍,想必因着父亲的代祷,他早已和这群主里的肢体,心心相连。
因着代祷,奉基督的名,父亲得以站在天父面前,分担弟兄姊妹的软弱和痛苦,也分享更多上帝的怜悯和恩典。长期操练为教会弟兄姊妹代祷的功夫,应该是他多年来能够凡事退让,不与人争竞、结怨的最大秘诀吧。
活页夹上,还有整齐收集的聚会节目单。这些,都是父亲宝贝的收藏。
二外婆的来信
我意外地发现一封二外婆寄来的信,大约写于一九六六年。
二外婆,是我外婆的姐姐。二○年代,就在上海倪柝声弟兄的哈同路聚会,受造就带领,非常爱主。她终生未嫁,来台之后住在高雄、楠梓一带,服事教会众姐妹,大家都称她「韩小姐」。
本来,我们和二外婆属同一教会系统,但一九六五年左右,父亲和不少弟兄姊妹离开会所,在另一处敬拜主。当一切劝阻挽留无效之后,留在原会所的弟兄姊妹,立刻视我们如同陌路。
认识多年的叔叔伯伯在路上相遇,不是别过头去,就是视而不见。二外婆也和我们划分界限,气恼父母不听老人劝。即使,不得已来台北我们家小住,却对父亲不睬不理。
「他们和我们如今走不同的路了!」是当时,我时常听到的一句话。难道除了耶稣基督,还有别的路?
这封保存了三十几年的信,是二外婆临终之前写的,她写道:「神光照了我,我在神面前认罪,我错了。请你们务要在主里饶恕我,因为我们是要一起见主面的。」
最认真的学生
一九八九年,父亲聚会的教会系统,再度发生分裂事件,对父亲造成莫大打击。
在父亲仔细收藏的记录、信件里,我终于了解了事情的经过。圣经上说的不错:「人都是虚谎的,唯有神是真实的。」
一同服事二十四年的带领弟兄,出了事情。教会服事出现破口,随即而来的种种人事斗争和倾轧,只有身受者才能体会个中痛苦吧!
带领弟兄被迫离开,教会一向所仰赖的话语供应,顿成真空。这时,父亲和两位弟兄,同选修一门华神延伸制课程「教会治理学」。这几乎是父亲第一次,跨出原有教会的封闭系统,主动接触其它宗派的教导。
档案里,收集着厚厚一叠讲义,上面抄满笔记。在该课程的学期报告上,老师批上A+。
当时的老师,就是洛杉矶国语浸信会的钟世豪牧师,他在父亲的追思聚会上说:「从这一份认真的报告,我认识到他是一位在主里灵命很深的长者。当时他是我最好的学生。四年来,看到他在主里的追求、留给众人的榜样,我还要给他一个A+。」
令人怀念的主日学老师
父亲喜欢写毛笔字,书桌上的砚台,墨水至今未干。
折叠桌上,平放着父亲最后为主日学学生,所书写的「十条诫命」。旁边堆放着一大落墨宝,多是为主日学课程所预备的金句、诗歌,还有亲手绘制的圣经地图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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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的字,颇接近颜真卿的字型,珠圆玉润的书法,透露出他宽厚、成熟的个性。
他还很喜欢动手钉记事本,自己裁剪纸张,用锥子钻洞。再用绳子穿上,就成了一本线装书。过去三年,父亲在国语浸信会,教授成人主日学。他为每一位学生制作课堂讲义,加上封面,再亲笔送给每位同学一节经文,边上还装饰一条穗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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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月三十日是主日,父亲原本要教出埃及记第十九章。
上午,突然感到身体不适,无法出门,只好请母亲代教主日学,并嘱咐她带回聚会节目单。母亲回家后,他仔细询问聚会及主日学情形,收好节目单和代祷事项。
当时,父亲身体仍然不适,母亲请他回卧室休息。他却回答:「我还是在沙发上躺一躺好了」,顿了一下,接着说「我想多陪你一下。」这就是父亲生前最后两句话。
一封永远寄不出去的信
书房里,静静地躺着一封寄不出去的信。
连母亲,都不知道这封信的存在。此信写于一九七○年八月三十一日。
那天,父亲辗转得知自己的母亲在大陆离世,难掩胸中悲痛,提笔作书,写下这封呼唤母亲的信。「子欲养而亲不在」的遗憾,对于在民国三十八年,就从大陆逃到台湾的父亲,竟成了永远的痛。
父亲平常言语稀少,生前很少提起往事。我所知道的一点,还是听妈妈讲的。
抗战时,祖父一个人逃到重庆。妻儿五人留在上海,从此无依无靠。祖母专心倚靠主,常常流泪迫切祷告,求主眷顾。她敬虔的态度,深深印入儿女的脑海。
艰苦的幼年生活,养成父亲一直十分节俭。记得小时候,父亲教导我要把包扎东西的绳子,仔细拆下来,捆成一圈,留着以后再用。还有,父亲竟能将废弃的桌子,敲敲打打、做出一张小桌子,当时令我赞叹不已。
小时候,我最喜欢台风天,一来不用上学,二来还有爸爸陪着玩耍。父亲会折许许多多的小东西,从办家家酒需用的小桌椅,到小动物、小人偶,一应俱全。还会为我们磕开一粒粒的瓜子。
近年来三代同堂,在团聚的时光,孙子辈总是围绕着祖父。平时喧闹的孩子,这时也能安静坐下,出神地望着祖父折叠纸张,从他硕大的手中,变幻出美丽的童话世界。可惜,我也没能继承父亲的巧手。
此次带着妻小远渡重洋而来,孩子们却再也寻不到祖父的身影了。
面对书房的点点滴滴,父亲的音容,历历浮现在眼前。虽然,在地上无法再见父亲一面,然而,因着父亲写给祖母这封永远寄不出去的信,我竟能与父亲同声呼唤、同悲失亲之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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